第17章 瓦上霜

宋无忌离开浮丘之前,私下跟苏远有过一场对话。

人祸随时都有可能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发生,曲失瓶的事情就是个信号。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浮丘的几人虽然已经超越了凡人的范畴,但势单力薄。

吃肉的再凶狠,也敌不过一帮吃草的组成方阵,成群结队的踩踏。

更何况对方并不是素食主义者,霸占着整片猎场不说,还相中了自己碗里的肉。

匹夫罪在怀璧,布衣死于漏财。

..

当时苏远看着老家伙嘴唇不停开合,唾沫横飞的样子,莫名想起了老家的一些名言。

---什么‘死于安乐、忘战必危、无防不立无兵不安....’

浮丘的日子太安逸了,安逸得让人有些不见泰山。

..

苏远一直都没想明白,那位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把混元经交给来者们到底是什么目的?

这种三不管的行事风格一度让他怀疑整个曜洲,甚至包括自己的老家,都是一个巨大的斗兽场。

那些超越认知的存在们化身成各种不同的形态,左边递一把刀,右边给把剑。

然后开始下注。

排排坐吃果果,看着他们眼里的蝼蚁为了些许残羹剩饭机关算尽,互相屠戮。

可怜虫们勾心斗角,打得不亦乐乎,甚至把整个游戏引向毁灭。

虫子们对此却毫不知情,自命不凡的样子引得那些超然的存在哈哈大笑。

..

苏远被自己脑子冒出的奇怪设想吓了一跳,随即把这些想法告诉了宋无忌。

宋无忌听完后沉默了很长时间,继而狠狠的说道:“如果真是这样,怎么着都要想办法叮他一身大毒包!”

-----

离开浮丘的宋无忌先是去了一趟北边,然后转道去了离长安城不远的鹊山。

跑到墨池书院,找墨子喝了一顿酒。

没有弟子晓得这个时隔多年再次出现的怪老头跟掌门说了些什么,只知道那天晚上掌门喝了很多酒,写了不少字。

烧纸的火光把院子映得亮堂堂,惊得那些猫四处乱窜。

一只青雀在火光中飞进了屋子,怪老头当夜就离开了墨池。

掌门在屋子里盯着案几上的纸,一直坐到天亮。

正当弟子们开始担心的时候,掌门拿着那张纸走了出来,让门外站着的张采真拿去裱好。

..

张采真是个樵夫的儿子,跟着老爹砍柴的时候遇到了游山的墨子。

被墨子带走的时候刚满十岁,当时他看着跪在地上激动得又哭又笑的父亲,满脑子只有迷糊二字。

等到了墨池才明白,老爹跪在地上千恩万谢泪涕横流背后所代表的意义。

自己走了天大的运,成了当代书圣的门生。

张采真如今二十岁了,非常清楚老师的习惯。

所以当他接过那张纸,并确认自己没有听错老师的吩咐时,修了几年的静心赋都没压住脸上的讶异。

老师从来都是画墨烧云宣,屋子里除了几只还算养眼的猫以外,没有任何字画。

如今却是要自己把这张六寸见方的纸裱起来,奇哉怪哉。

纸上的字七歪八扭,应该是那个自称覆木的怪老头写的。

内容却是让张采真看得出了神。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

第二天夜里,那些曾经得到过当代书圣批语的朝廷官员们,都收到了莫名出现在手中的条子。

就两字--[慎独]。

阅之即自燃,除了有些烫手,再没留下半点痕迹。

-

宋无忌离开鹊山后,直奔二百里外的长安城而去。

找了个死角,收起一身魂力,悄无声息的爬上城墙,闪身入了城。

做贼似的躲过巡夜的兵丁,在延祚坊里绕了半天。

最后拐进一条不知名的小巷子。

两边都是棚屋,搭建得很粗糙。

有些门上挂着红灯笼,有些门前的灯笼放在门边,还有一些棚屋的门口,空空如也。

挂着的灯笼的,里面没有点蜡烛。

那些放在地上的灯笼旁边,同样也没有燃灯之物。

宋无忌在巷子的尽头处站了一会儿。

然后拿起地上的灯笼,挂好之后推门而入。

..

墙这边的围院里有一股泥浆混着鸡屎的臭味。

正对大门的木屋矮小逼仄,在宋无忌入院后不久就亮起了灯。

窗纸的颜色深浅不一,有几个地方还破了洞。

宋无忌轻步移到门前,扣了几声,还是三长两短。

突然想起徒弟说过的话。

确实不吉利,得改改。

..

开门的吱呀声在夜里显得有些刺耳。

屋里的女人四十来岁,身段保持得还好,算得上风韵犹存,脸上还能瞧出些许刚做完生意没多久的红润。

只是眼中不时透出来的狠意,跟这间充满了暗娼风格的屋子格格不入。

宋无忌环视了一圈,朝女人点了点头。

女人俯身行了个礼,趴到床下淅淅索索的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封信递给了来人。

宋无忌接过信,拆开火封。

看完之后塞进了怀中,对着女人低声说道:“暂停长安城的消息传递,所有蝉都隐一阵子。”

女人抬头,有些不解的看着来人。

宋无忌伸出食指放在嘴前,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转身离开屋子的时候,留了一股风,吹灭了蜡烛。

-----

浮丘的人都晓得宋无忌的脾性。

落拓不羁,满嘴粗话,平日里看着吊儿郎当没个正形,隔一段时间就会跑出去一次。

至于到底出去做了些什么,大家都不是很清楚。

直到去了趟东仓,苏远才发现这个喜欢拿毒物当零嘴儿的老家伙身后,似乎有一股隐藏着的力量。

他不太清楚这股力量的规模有多大,到底属于什么性质。

但至少从救下曲失瓶和袁不恕这件事上来看,这个看起来不怎么靠谱的老家伙其实很靠谱。

..

苏远站在山顶上,看着下方盆地里稀疏的灯火,估摸了一下时间。

转身拍了拍咪咪的脑袋,对着袁不恕说了声回去等我,然后取出斗笠带上,跳下了山崖。

在半空中蹬了一下凸起的崖壁,换了个方向,朝着盆地的东南边缘飘去。

..

朱由校带着曲失瓶从浮丘逃出来后,在狗嘴崖以南一百多里的地方凿沉了艨艟船。

提着曲失瓶踏水上岸后,直接钻进了山里。

两人在深山老林里一路斜插着往巫山的方向前进。

他不敢冒险进入村镇,只能带着曲失瓶在没有人烟的密林中星夜兼程。

曲失瓶一直表现得很坚韧。

步鞋走烂了就自己搓草编鞋,脚被硌破了也默默忍着。

只是途中休息的时候,总是紧抓着朱由校的衣角。

朱由校看着很心疼,打算背着小姑娘赶路,却被拒绝了。

..

心里默默的祈祷那只青雀能顺利的找到苏远、正面御敌的白家父子能逃出生天、帮自己吸引追兵的李白能化险为夷、只有粗浅功夫的张居翰大难不死..

快要接近那个叫‘苏木底尾’的盆地边缘时,朱由校特地给自己和曲失瓶易了容,又在附近找了些柴火。

一大一小背上柴捆,装成附近山民的样子。

草鞋踩在坑洼不平的泥泞道路上,发出噗呲呲的声音。

朱由校转头看着曲失瓶:“像不像宋老头放屁的声音?”

曲失瓶闻言一愣,似乎想起了前不久的某个场景,点了点头,两只眼睛弯成了月牙,无声的笑了起来。

随即小脸一撇,忍了几天的眼泪像是找到了闸口,大滴大滴的掉了出来。

朱由校叹了口气,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命途多舛的小姑娘。

正琢磨着该说些什么的时候,一道熟悉的声音飘进了耳朵。

“老家伙放屁的声音像是在拉稀,动静哪有这么圆润?”

..

旁边的草丛中响起叶片摩擦的声音,带着斗笠的苏远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看着一身褴褛如乞丐的两个熟人,沉默片刻后说道:“没事了。”

朱由校看着苏远,如释重负般眨了眨眼睛,松开了坠着柴火的藤条,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曲失瓶则是直接往后一倒,晕了过去。

..

苏远抱起曲失瓶,对朱由校摇了摇头:“累的。你还能走不?”

朱由校揉了揉发红的眼睛:“死不了!”

“营地不算远,咱们边走边说,袁不恕应该开始烤肉了..”

“你没杀他?”

“说来话长,但他很干净...他没问题..你别误会!”

“....好的”

“浮丘没了?”

“嗯”

“....”

苏远抱着曲失瓶,朱由校在后面跟着。

三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里。

....

朱由校狼吞虎咽的撕咬着烤山猪,不时抬头看着对面坐着的苏远。

袁不恕拿树枝搭了个窝棚,在里面塞满了干草,把曲失瓶放了进去。

然后就坐在窝棚旁边,下巴贴着膝盖,不知道在想什么。

朱由校打了个饱嗝,接过苏远递来的酒壶,猛灌了几口。

擦了擦嘴,指着苏远的身后说道:“几天不见就多了头凶兽...怎么取了这么个名字?”

苏远揉了揉陆吾的大脑袋:“以前喂过一只流浪小狗,就叫咪咪。”

朱由校一愣:“狗怎么能叫咪咪?”

苏远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屑:“那只小狗叫起来有点像猫....趁着曲失瓶还在睡觉,我带你去温泉里好好洗洗,身上都臭了。”

..

温泉离废弃的寨子不远,在一块巨石的旁边。

围着池子的石块上长满了青苔,水面上冒着氤氲的热气。

明月如昼,却是被头顶的枝叶遮住了大半银辉,周围的灌木在夜风里轻晃,差点摇掉了摊在上面的衣服。

朱由校整个人都埋在水里,

水面上不时炸开几个气泡,发出轻细的啵啵声。

苏远仰着头,双臂搭在池子边缘,脑子里整理着朱由校带来的更多细节,蹙起的眉头就没松下来过。

..

浮了上来的朱由校抬手抹掉了脸上的水,自语般轻声说道:”混元经聚万物元气,融容于身心..

白家父子厌杀,李白厌虞诈勾斗,李世民厌庸常...我就喜欢做木器,权术那些东西着实烦人得紧...小远,你讨厌什么?”

苏远被朱由校冷不丁冒出来的话乱了思绪,寻思了一番,渐渐品出了些别样的意思。

推敲片刻,错愕道:“你是说...?”

朱由校严肃的点了点头:“对!我这一路都在琢磨。现在看来,混元经问心之后..”

苏远思索了一会儿,视线穿过巫山的夜色。

抿着嘴说道:“万物皆有裂痕,欲念总会找到缺口...其实,这与功法本身无关..只跟自己的选择有关。”

朱由校长叹一声:“..人间实在是太嘈杂了。”

“那就学学李世民,听自己的心就好。”

朱由校闷闷不乐道:“真是烦得紧,都死过一次了还不得消停!躲都躲不开..”

“话说你到底几境?”

“六境啊”

...

一段时间的相处下来,苏远差点都要忘了眼前这个跟自己一起泡澡的人,还有一层大明皇帝的身份。

想起刚才对方让自己帮着搓搓背的情形,不由有些恍惚。

真像一场梦。

朱由校狠狠搓了一把脸:“本是桃花院中闲散魂,若逢新雪初霁,就到池边看鱼。千古一帝...去他娘的!”

就在这时,头顶的萤虫很有规律的闪了几下。

苏远眼睛一亮,起身出了温泉池子,放出些许气息震掉了身上的水,开始穿衣服。

头也不回的说道:“老家伙来了,我去接一下。”

朱由校噌的跳出池子,语气中却是夹着些期冀:“宋无忌来了?”

..

只要天气好,巫山里的风无论白昼还是夜晚,总是轻柔曼妙。

山林中的昆虫们随着第一缕星光的亮起就开始鸣唱,声音能跟着风飘出去很远。

山顶之上。

苏远摸了摸陆吾的大脑门,指着极远处的一片树影说道:“那是我师傅,自己人。”

..

宋无忌一路悄声无息,速度却是不慢,在树梢上腾挪的样子很像一块打水漂的石头。

半炷香的时间就跨越了很长一段距离,在苏远的眼里隐隐显出身形。

苏远扔出一股识念,须臾之后就见那道身影顿了顿,换了个方向,开始朝着自己这边加速。

宋无忌到达这个小山顶的时候,看见徒弟身后蹲坐着一头九尾陆吾,很是诧异。

鬼鬼祟祟的熟悉身影出现在了面前,老家伙眼珠子一转,拱手嬉皮笑脸道:“见过巫族头人。”

..

不管宋无忌说出来什么的话,苏远都不会感到惊讶,只会觉得理所应当。

毕竟这个老家伙已经在曜洲大陆上存在了几百年,还是个武圣。

苏远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双手背在身后,装模作样抛出个高深莫测的眼神:“本座不喜声张,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宋无忌哑然失笑:“小兔崽子!”

..

除了去东仓城里办事的那一次,这一老一小私下相处时总是严肃不起来。

一番插科打诨下来,却是挥走了不少心中的阴霾。

苏远看了看宋无忌脚下破了洞的鞋子,有些纳闷,嘴上却是说道:“朱由校和曲失瓶刚到,其他人怎么样了?”

宋无忌站在徒弟旁边,语气分外的平静:“白起死了,尸首...现在应该已经到长安城了。”

..

苏远沉默了很长时间,取下腰间酒壶,拿在手里晃了晃:“...这葫芦是我在一粟城买的,白起给的银子。”

拔开塞子抿了一口,剩下的全都倒在了地上。

宋无忌轻缓的拍了拍苏远,找了块石头坐下:“李白应该没事。”

苏远转身:“我不蠢,所以请您最好把话说完。”

宋无忌坐在石头上一动不动,盯着北边,声音有些空洞:“白仲也死了,被扔到了海里..至于张居翰,被白起杀了..”

..

苏远斜靠在陆吾身上,双手抱在胸前一声不吭,对于宋无忌为什么知道这么多细节却是一点都不惊奇。

老家伙身上有很多秘密,在沧浪集的时候曾经听他说过一些。

如今这么轻描淡写的叙述几个朝夕相处之人的死亡,那肯定还有下文。

..

宋无忌掏出一封信,递了过来。

苏远接过信,凑到眼前,借着星光开始看。

信里的字很多,却都是些大白话。

但浮丘一役的很多细节,包括舰队数量,出发和回程的时日,领兵的官将...事无巨细,都被记录了下来。

..

宋无忌一直等到苏远看完,才继续说道:“战乱总会死很多人,然后留下一帮孤儿寡母。

弃楼才开始只是个施粥的小摊子,我和他们家主有些交情...

接下来有些俗套,家道中落,死于山匪..他女儿当时也就曲失瓶那么大,我认下了这个义女,教了些功夫..”

苏远接话道:“然后这个义女长大了,明面上在沧浪集开赌坊,私底下是您的暗谍头子?”

宋无忌回头看着苏远,一脸不耐烦的说道:“怎么着,不行啊?”

苏远擦了擦眼泪:“前生都是苦,今世全是血,他妈的!”

宋无忌站了起来,拍拍屁股,指着北边说道:“想不想去长安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