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瓦上霜
宋无忌离开浮丘之前,私下跟苏远有过一场对话。
人祸随时都有可能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发生,曲失瓶的事情就是个信号。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浮丘的几人虽然已经超越了凡人的范畴,但势单力薄。
吃肉的再凶狠,也敌不过一帮吃草的组成方阵,成群结队的踩踏。
更何况对方并不是素食主义者,霸占着整片猎场不说,还相中了自己碗里的肉。
匹夫罪在怀璧,布衣死于漏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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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苏远看着老家伙嘴唇不停开合,唾沫横飞的样子,莫名想起了老家的一些名言。
---什么‘死于安乐、忘战必危、无防不立无兵不安....’
浮丘的日子太安逸了,安逸得让人有些不见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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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远一直都没想明白,那位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把混元经交给来者们到底是什么目的?
这种三不管的行事风格一度让他怀疑整个曜洲,甚至包括自己的老家,都是一个巨大的斗兽场。
那些超越认知的存在们化身成各种不同的形态,左边递一把刀,右边给把剑。
然后开始下注。
排排坐吃果果,看着他们眼里的蝼蚁为了些许残羹剩饭机关算尽,互相屠戮。
可怜虫们勾心斗角,打得不亦乐乎,甚至把整个游戏引向毁灭。
虫子们对此却毫不知情,自命不凡的样子引得那些超然的存在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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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远被自己脑子冒出的奇怪设想吓了一跳,随即把这些想法告诉了宋无忌。
宋无忌听完后沉默了很长时间,继而狠狠的说道:“如果真是这样,怎么着都要想办法叮他一身大毒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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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浮丘的宋无忌先是去了一趟北边,然后转道去了离长安城不远的鹊山。
跑到墨池书院,找墨子喝了一顿酒。
没有弟子晓得这个时隔多年再次出现的怪老头跟掌门说了些什么,只知道那天晚上掌门喝了很多酒,写了不少字。
烧纸的火光把院子映得亮堂堂,惊得那些猫四处乱窜。
一只青雀在火光中飞进了屋子,怪老头当夜就离开了墨池。
掌门在屋子里盯着案几上的纸,一直坐到天亮。
正当弟子们开始担心的时候,掌门拿着那张纸走了出来,让门外站着的张采真拿去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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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采真是个樵夫的儿子,跟着老爹砍柴的时候遇到了游山的墨子。
被墨子带走的时候刚满十岁,当时他看着跪在地上激动得又哭又笑的父亲,满脑子只有迷糊二字。
等到了墨池才明白,老爹跪在地上千恩万谢泪涕横流背后所代表的意义。
自己走了天大的运,成了当代书圣的门生。
张采真如今二十岁了,非常清楚老师的习惯。
所以当他接过那张纸,并确认自己没有听错老师的吩咐时,修了几年的静心赋都没压住脸上的讶异。
老师从来都是画墨烧云宣,屋子里除了几只还算养眼的猫以外,没有任何字画。
如今却是要自己把这张六寸见方的纸裱起来,奇哉怪哉。
纸上的字七歪八扭,应该是那个自称覆木的怪老头写的。
内容却是让张采真看得出了神。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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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夜里,那些曾经得到过当代书圣批语的朝廷官员们,都收到了莫名出现在手中的条子。
就两字--[慎独]。
阅之即自燃,除了有些烫手,再没留下半点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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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无忌离开鹊山后,直奔二百里外的长安城而去。
找了个死角,收起一身魂力,悄无声息的爬上城墙,闪身入了城。
做贼似的躲过巡夜的兵丁,在延祚坊里绕了半天。
最后拐进一条不知名的小巷子。
两边都是棚屋,搭建得很粗糙。
有些门上挂着红灯笼,有些门前的灯笼放在门边,还有一些棚屋的门口,空空如也。
挂着的灯笼的,里面没有点蜡烛。
那些放在地上的灯笼旁边,同样也没有燃灯之物。
宋无忌在巷子的尽头处站了一会儿。
然后拿起地上的灯笼,挂好之后推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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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这边的围院里有一股泥浆混着鸡屎的臭味。
正对大门的木屋矮小逼仄,在宋无忌入院后不久就亮起了灯。
窗纸的颜色深浅不一,有几个地方还破了洞。
宋无忌轻步移到门前,扣了几声,还是三长两短。
突然想起徒弟说过的话。
确实不吉利,得改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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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门的吱呀声在夜里显得有些刺耳。
屋里的女人四十来岁,身段保持得还好,算得上风韵犹存,脸上还能瞧出些许刚做完生意没多久的红润。
只是眼中不时透出来的狠意,跟这间充满了暗娼风格的屋子格格不入。
宋无忌环视了一圈,朝女人点了点头。
女人俯身行了个礼,趴到床下淅淅索索的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封信递给了来人。
宋无忌接过信,拆开火封。
看完之后塞进了怀中,对着女人低声说道:“暂停长安城的消息传递,所有蝉都隐一阵子。”
女人抬头,有些不解的看着来人。
宋无忌伸出食指放在嘴前,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转身离开屋子的时候,留了一股风,吹灭了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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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丘的人都晓得宋无忌的脾性。
落拓不羁,满嘴粗话,平日里看着吊儿郎当没个正形,隔一段时间就会跑出去一次。
至于到底出去做了些什么,大家都不是很清楚。
直到去了趟东仓,苏远才发现这个喜欢拿毒物当零嘴儿的老家伙身后,似乎有一股隐藏着的力量。
他不太清楚这股力量的规模有多大,到底属于什么性质。
但至少从救下曲失瓶和袁不恕这件事上来看,这个看起来不怎么靠谱的老家伙其实很靠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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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远站在山顶上,看着下方盆地里稀疏的灯火,估摸了一下时间。
转身拍了拍咪咪的脑袋,对着袁不恕说了声回去等我,然后取出斗笠带上,跳下了山崖。
在半空中蹬了一下凸起的崖壁,换了个方向,朝着盆地的东南边缘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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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校带着曲失瓶从浮丘逃出来后,在狗嘴崖以南一百多里的地方凿沉了艨艟船。
提着曲失瓶踏水上岸后,直接钻进了山里。
两人在深山老林里一路斜插着往巫山的方向前进。
他不敢冒险进入村镇,只能带着曲失瓶在没有人烟的密林中星夜兼程。
曲失瓶一直表现得很坚韧。
步鞋走烂了就自己搓草编鞋,脚被硌破了也默默忍着。
只是途中休息的时候,总是紧抓着朱由校的衣角。
朱由校看着很心疼,打算背着小姑娘赶路,却被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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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默默的祈祷那只青雀能顺利的找到苏远、正面御敌的白家父子能逃出生天、帮自己吸引追兵的李白能化险为夷、只有粗浅功夫的张居翰大难不死..
快要接近那个叫‘苏木底尾’的盆地边缘时,朱由校特地给自己和曲失瓶易了容,又在附近找了些柴火。
一大一小背上柴捆,装成附近山民的样子。
草鞋踩在坑洼不平的泥泞道路上,发出噗呲呲的声音。
朱由校转头看着曲失瓶:“像不像宋老头放屁的声音?”
曲失瓶闻言一愣,似乎想起了前不久的某个场景,点了点头,两只眼睛弯成了月牙,无声的笑了起来。
随即小脸一撇,忍了几天的眼泪像是找到了闸口,大滴大滴的掉了出来。
朱由校叹了口气,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命途多舛的小姑娘。
正琢磨着该说些什么的时候,一道熟悉的声音飘进了耳朵。
“老家伙放屁的声音像是在拉稀,动静哪有这么圆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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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的草丛中响起叶片摩擦的声音,带着斗笠的苏远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看着一身褴褛如乞丐的两个熟人,沉默片刻后说道:“没事了。”
朱由校看着苏远,如释重负般眨了眨眼睛,松开了坠着柴火的藤条,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曲失瓶则是直接往后一倒,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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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远抱起曲失瓶,对朱由校摇了摇头:“累的。你还能走不?”
朱由校揉了揉发红的眼睛:“死不了!”
“营地不算远,咱们边走边说,袁不恕应该开始烤肉了..”
“你没杀他?”
“说来话长,但他很干净...他没问题..你别误会!”
“....好的”
“浮丘没了?”
“嗯”
“....”
苏远抱着曲失瓶,朱由校在后面跟着。
三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里。
....
朱由校狼吞虎咽的撕咬着烤山猪,不时抬头看着对面坐着的苏远。
袁不恕拿树枝搭了个窝棚,在里面塞满了干草,把曲失瓶放了进去。
然后就坐在窝棚旁边,下巴贴着膝盖,不知道在想什么。
朱由校打了个饱嗝,接过苏远递来的酒壶,猛灌了几口。
擦了擦嘴,指着苏远的身后说道:“几天不见就多了头凶兽...怎么取了这么个名字?”
苏远揉了揉陆吾的大脑袋:“以前喂过一只流浪小狗,就叫咪咪。”
朱由校一愣:“狗怎么能叫咪咪?”
苏远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屑:“那只小狗叫起来有点像猫....趁着曲失瓶还在睡觉,我带你去温泉里好好洗洗,身上都臭了。”
..
温泉离废弃的寨子不远,在一块巨石的旁边。
围着池子的石块上长满了青苔,水面上冒着氤氲的热气。
明月如昼,却是被头顶的枝叶遮住了大半银辉,周围的灌木在夜风里轻晃,差点摇掉了摊在上面的衣服。
朱由校整个人都埋在水里,
水面上不时炸开几个气泡,发出轻细的啵啵声。
苏远仰着头,双臂搭在池子边缘,脑子里整理着朱由校带来的更多细节,蹙起的眉头就没松下来过。
..
浮了上来的朱由校抬手抹掉了脸上的水,自语般轻声说道:”混元经聚万物元气,融容于身心..
白家父子厌杀,李白厌虞诈勾斗,李世民厌庸常...我就喜欢做木器,权术那些东西着实烦人得紧...小远,你讨厌什么?”
苏远被朱由校冷不丁冒出来的话乱了思绪,寻思了一番,渐渐品出了些别样的意思。
推敲片刻,错愕道:“你是说...?”
朱由校严肃的点了点头:“对!我这一路都在琢磨。现在看来,混元经问心之后..”
苏远思索了一会儿,视线穿过巫山的夜色。
抿着嘴说道:“万物皆有裂痕,欲念总会找到缺口...其实,这与功法本身无关..只跟自己的选择有关。”
朱由校长叹一声:“..人间实在是太嘈杂了。”
“那就学学李世民,听自己的心就好。”
朱由校闷闷不乐道:“真是烦得紧,都死过一次了还不得消停!躲都躲不开..”
“话说你到底几境?”
“六境啊”
...
一段时间的相处下来,苏远差点都要忘了眼前这个跟自己一起泡澡的人,还有一层大明皇帝的身份。
想起刚才对方让自己帮着搓搓背的情形,不由有些恍惚。
真像一场梦。
朱由校狠狠搓了一把脸:“本是桃花院中闲散魂,若逢新雪初霁,就到池边看鱼。千古一帝...去他娘的!”
就在这时,头顶的萤虫很有规律的闪了几下。
苏远眼睛一亮,起身出了温泉池子,放出些许气息震掉了身上的水,开始穿衣服。
头也不回的说道:“老家伙来了,我去接一下。”
朱由校噌的跳出池子,语气中却是夹着些期冀:“宋无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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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天气好,巫山里的风无论白昼还是夜晚,总是轻柔曼妙。
山林中的昆虫们随着第一缕星光的亮起就开始鸣唱,声音能跟着风飘出去很远。
山顶之上。
苏远摸了摸陆吾的大脑门,指着极远处的一片树影说道:“那是我师傅,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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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无忌一路悄声无息,速度却是不慢,在树梢上腾挪的样子很像一块打水漂的石头。
半炷香的时间就跨越了很长一段距离,在苏远的眼里隐隐显出身形。
苏远扔出一股识念,须臾之后就见那道身影顿了顿,换了个方向,开始朝着自己这边加速。
宋无忌到达这个小山顶的时候,看见徒弟身后蹲坐着一头九尾陆吾,很是诧异。
鬼鬼祟祟的熟悉身影出现在了面前,老家伙眼珠子一转,拱手嬉皮笑脸道:“见过巫族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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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宋无忌说出来什么的话,苏远都不会感到惊讶,只会觉得理所应当。
毕竟这个老家伙已经在曜洲大陆上存在了几百年,还是个武圣。
苏远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双手背在身后,装模作样抛出个高深莫测的眼神:“本座不喜声张,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宋无忌哑然失笑:“小兔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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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去东仓城里办事的那一次,这一老一小私下相处时总是严肃不起来。
一番插科打诨下来,却是挥走了不少心中的阴霾。
苏远看了看宋无忌脚下破了洞的鞋子,有些纳闷,嘴上却是说道:“朱由校和曲失瓶刚到,其他人怎么样了?”
宋无忌站在徒弟旁边,语气分外的平静:“白起死了,尸首...现在应该已经到长安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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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远沉默了很长时间,取下腰间酒壶,拿在手里晃了晃:“...这葫芦是我在一粟城买的,白起给的银子。”
拔开塞子抿了一口,剩下的全都倒在了地上。
宋无忌轻缓的拍了拍苏远,找了块石头坐下:“李白应该没事。”
苏远转身:“我不蠢,所以请您最好把话说完。”
宋无忌坐在石头上一动不动,盯着北边,声音有些空洞:“白仲也死了,被扔到了海里..至于张居翰,被白起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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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远斜靠在陆吾身上,双手抱在胸前一声不吭,对于宋无忌为什么知道这么多细节却是一点都不惊奇。
老家伙身上有很多秘密,在沧浪集的时候曾经听他说过一些。
如今这么轻描淡写的叙述几个朝夕相处之人的死亡,那肯定还有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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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无忌掏出一封信,递了过来。
苏远接过信,凑到眼前,借着星光开始看。
信里的字很多,却都是些大白话。
但浮丘一役的很多细节,包括舰队数量,出发和回程的时日,领兵的官将...事无巨细,都被记录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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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无忌一直等到苏远看完,才继续说道:“战乱总会死很多人,然后留下一帮孤儿寡母。
弃楼才开始只是个施粥的小摊子,我和他们家主有些交情...
接下来有些俗套,家道中落,死于山匪..他女儿当时也就曲失瓶那么大,我认下了这个义女,教了些功夫..”
苏远接话道:“然后这个义女长大了,明面上在沧浪集开赌坊,私底下是您的暗谍头子?”
宋无忌回头看着苏远,一脸不耐烦的说道:“怎么着,不行啊?”
苏远擦了擦眼泪:“前生都是苦,今世全是血,他妈的!”
宋无忌站了起来,拍拍屁股,指着北边说道:“想不想去长安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