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入长安

广掖,朔阳和中央郡接壤的地方以东八十里,有一处谷地,里面偏安着一个叫凤羽的小村落。

附近的山上有个瀑布,流水一路潺潺,穿过方圆几十里的竹林,把凤羽村一分为二。

自从上一代墨子偶然途径此处,在竹林外面的大青石上刻下了‘不秋草’三字之后,这里就渐渐变成了文人墨客们游玩的首选之地。

于是村中居民里脑袋灵光些的,就弃了砍竹的蔑刀,做起了食肆客栈的生意。

久而久之,大半个凤羽村的人都加入了进来。

..

拿着兽魂的朱由校按照早先的计划,在离凤羽还有百十里的地方就转了道。

眼下师徒二人,一个头戴软角幞头,身着窄袖圆领袍、腰系黑色革带,足下黑色长靴;另一个穿着青布衣裤,踩着布鞋。

谷中路窄,马车只能停在村口。

俩人下了马车,一前一后,错开半个身子,慢步走进凤羽。

..

苏远的视线从河水中收回,斜瞅了一眼宋无忌手中捏着的文核桃,撇了撇嘴:“..别扭!”

宋无忌头也不回,端着东家的架子,一脸得意:“富态。”

苏远深吸一口气,跟着宋无忌走进一家位置较偏的小酒馆。

挑了个临水的位置,拿袖子擦了擦桌椅。

向着小二说道:“一壶竹叶青,炒春笋,糖醋鱼不要葱姜,我家老爷不喜辛冲之味。”

小二高声唱了菜名,堆着笑端上春茶。

熟稔的在言语间又推出去一道特色烤竹虫,得了几粒碎银的赏,说了声贵客稍等,就识趣的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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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抚过小河,入了山,竹枝斜移,抖下了漫天的披针绿雨。

苏远站在宋无忌身后,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

偏头扫了一眼河中的鸭群,心里很清楚那些缅怀的伤感情绪没有任何意义。

何况水里的都是些灰毛鸭子,一只白的都没有。

宋无忌端着茶盅,轻声说道:“人间事就是这样,如果不曾相遇,就没有沉重。”

..

苏远盯着桌上的菜,问出了心中的疑惑:“绕了近百里的路,就为了吃鱼?”

宋无忌起身,扶着边栏:“此处风景如何?”

“安闲自在。”

“白起也来过,他很喜欢。”

苏远揉了揉鼻子,从背囊里掏出酒壶:“....那就先修个衣冠冢。”

..

日头逐渐升高,暴发户带着小厮走了。

没过多久,临水的位置坐下了新的客人。

那盘没有动过的烤竹虫,在厨房的灶台上呆了一会儿,再次摆到了外面的食桌上。

..

灶幺捏着筷子,夹起一只油肥的竹虫,正准备送到嘴里,却被桌上刻着的一行小字吸引了目光。

【解落三秋叶能开桃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

灶幺唤来小二,询问了一番。

而后盯着桌上的字,又默念了几遍。

摇头制止了魄奴想要去追问先前坐在此处食客的提议,自言自语般说道:“商贾眼里都是银子..定是另有其人。寓意再好,乱刻别人物件...算了..”

此时的灶幺和魄奴一身男儿打扮,正在前往广掖的途中。

灶幺临时起意,带着魄奴拐进了谷地,想要让她也尝尝凤羽的特色竹虫。

魄奴嫌弃的看了一眼盛着竹虫的碟子,小声说道:“虽说陛..虽说公子没规定时日,可也不能就为了一盘烤虫子,耽误了行程。”

灶幺翻了个白眼,把竹虫往对面推了推,心不在焉的答道:“茫茫人海,哪有那么容易?

先前你在木渎镇呆了那么久..也没见公子怎么责罚...尝尝...”

魄奴皱了皱眉头,忍着恶心夹了只最小的,闭着眼睛塞到了嘴里。

....

九影的出身都是弃婴或者孤儿,经过层层淘汰选出来的。

只要其中有人死了,位置马上就会被补上。

代号永远一样,面孔各不相同。

源于李勉对自己老爹的莫名恐惧。

..

虽然在李世民眼里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小孩子模仿大人的玩闹产物罢了,但却是李勉留给李白鱼的唯一遗产。

世人只知道短命的唐二世皇帝,是个痴迷丹道把自己玩死了的昏君,却忽略了他同样是个父亲。

如今能够行动的九影一共有十七人,清一色的年轻女子,更是不会被李世民放在眼里,只当是不爱红妆的孙女在玩过家家。

那些李白鱼自认为无人知晓的动作,早就被兴庆宫看了个通通透透。

有时候李世民还会暗中推上一把,然后饶有兴致的观察孙女的反应。

唯一让李世民觉得稍微有些惊奇的,是无论怎么查,都查不出影一右皇到底是谁。

...

私下里关系极好的灶幺和魄奴,是这一批九影中的异类。

一个喜好诗词山水怪异吃食,一个钟情于行侠仗义的话本故事。

这是她们之间唯一的秘密。

..

灶幺看着魄奴吃完了所有的竹虫,揶揄了几句,起身结账。

牵着马步行在竹林间,魄奴捏着片竹叶小声说道:“你说傅兰辞会不会真变成亲王?”

灶幺回身,严肃的对魄奴说道:“慎言!”

魄奴耸耸肩:“就只在你面前说过...我倒是觉得,陛下对那个春狩的猎户比较感兴趣..东仓的卷宗都要被翻卷边了..”

灶幺打断了魄奴的话,翻身上马,莫名其妙的来了一句:“幸得北风醒,死有注定生有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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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池就像一个巨大的蚁穴。

山道官道泥泞小道上的车马行人,就是那些不知疲倦的蚁虫,在这里汇集,也从这里离开,从生到死。

马车的轴在官道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听起来却并不怎么很刺耳。

苏远跳下车辕,牵着嚼子把马车引到路边的空地上,跟着人群避开疾驰而来的覆甲骑兵。

远处已经依稀可见长安城的轮廓,行人们却只能停下来,缩在路边,等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骑兵队伍通过官道。

..

一身小厮打扮的苏远混在人堆里,竖着耳朵听人闲扯。

有人一脸兴奋,有人面露忧色。

有人侃侃而谈,有人沉默不语。

“朝廷又要对西边用兵了?不是讲和了嘛..前些日子蛮人的萨满还跟着皇上去了应农山..”

“你有所不知,那个萨满在广掖被人宰了,尸首都剁成了肉酱,拼了好几天才瞧出模样来!”

“去去去,都成肉酱了还怎么拼!”

“那蛮族岂不是又要犯边了?”

“那是肯定的,瞧见没有,黑甲的都是虎贲,最厉害的骑兵..”

“哎...才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又要打仗了..”

“我听说曲家还有残部藏在广掖的深山里...要不然说不过去啊!”

“嘘..噤声!”

"....."

骑兵队伍中的伍长们来回穿梭,眼睛不停的扫视着周围,举着马鞭,呵斥周围那些靠得太近的路人。

路过苏远所在的空地时,只是瞥了一眼就收起了目光。

目中根本就没有这群人的存在。

..

苏远掀开帘子,对着正在打瞌睡的宋无忌说道:“老爷,看样子今天进不去城了。”

宋无忌眯着眼点了点头。

苏远心说你真是装老爷上瘾了,咬着牙加重了语气:“老爷!夫人等急了怎么办,眼下这情况..”

宋无忌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翻了个身,瓮声瓮气的说道:“再多嘴,仔细你的皮!”

..

直到酉时,最后一队骑兵才通过官道。

人群回到了路上,开始急急的往长安的方向赶,然后积压的车马再次排起了长队。

二人的马车被夹在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跟着队伍走走停停。

苏远同其他的车夫一样,不时起身,站在车辕上望着前面的拥堵,想起了以前在老家的时候,那些让人焦躁无比的早晚高峰。

长安已然近在眼前,但今天就不要想着能入城了。

又往前挪了些路之后,苏远跟着同样打算的其他马车一起,拐到了城外的一个小镇子。

..

宋无忌砸出个银锭,一脸倨傲的抢了个上房。

当着客栈掌柜的面呵斥了贴身的小厮,让他滚到马车上睡去,然后又要了些酒菜,就径直上了楼。

客栈的小二同情的塞了个馒头给苏远,摇着头忙活去了。

..

第二天一大早,苏远喝了一碗粥,坐在马车上斜睨着伸着懒腰走出客栈大门的宋无忌。

待到对方上车之后,低声狠狠道:“下次我要当少爷!!”

宋无忌掏出油纸包,塞给苏远。

笑眯眯的说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赶车赶车,进城进城!”

..

曾经的长留城,变成了唐国的国都长安。

绕着城墙脚走上一圈,差不多有七十里地。

宣朝留下的九个城门洞早已不堪重负,新增的城门还没有修好,每天进出的人,总会把门洞堵得严严实实。

..

城门下的守备比平时严了许多倍,使银子都不管用了。

在接受了繁复的盘问和检查后,二人终于是过了金光门,在晌午之后进了长安城。

宋无忌半掀车帘,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苏远做着介绍。

大通坊的水盆羊肉,怀真坊的窑姐。长乐坊的集市,归义坊的官员宅子...

..

马车晃晃悠悠,驶入离太极宫不算远的长寿坊。

停在了缙云祠旁边的一处宅院门口。

宋无忌下了马车,掏出一把钥匙。

苏远诧异的看着宋无忌:“您在长安有宅子?”

宋无忌又掏出一把钥匙,递给苏远,得意的说道:“我可是正经商人!

专做药材的买卖,常年在外,偶尔回来..后院门在那边,先去把马车停好..”

“...谁敢吃您卖的药!?”

...

苏远卸了套索,又从旁边的棚子里搬出一些干草丢进食槽,才穿过随墙门进了主院。

院内种着几颗杏树,有个空空如也的小鱼池,除此之外再没别的景致。

中轴线正南是间堂屋,院子左变是火房,右边有几个次间,东西倒是齐备,却是落满了灰尘。

苏远在冷火秌烟的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人后跟着宋无忌揭下面皮,打水洗脸。

此时天色尚早,阳光透过枝丫洒了进来,非但没让人觉得敞亮,反倒让院子显得更加清冷。

....

从木渎到浮丘,再到巫山。

苏远已经习惯了清静。

但长安城,就算到了亥时,也是热闹不减。

西边的事情,并没有影响到长安城的夜色。

行人接踵摩肩,灯火把街道照得晃眼。

..

苏远跟着宋无忌上了醉仙楼。

站在雅间的窗前,看着楼下的熙熙攘攘,恍如隔世。

宋无忌捏着酒盅嘬了一口,舒服的叹了一声。

挥手设下响遏阵说道:“长安不比东仓,要长生的李世民最是惜命,更别说手无缚鸡之力的胡惟庸,所以...”

苏远没有回头:“知道了知道了..所以我现在是师傅你的义子木远,一直在外打点着生意,这是第一次跟您回长安的家。”

宋无忌不以为意:“混乱已经开始,接下来的事情,不能如杀蛮一般随随便便,咱们是报仇,不是送死。

面皮先不摘...现在还不到时候..”

苏远转身走回桌前,皱眉说道:“真没想到曲失瓶的画像都贴到了这里..是我想得太简单了,确实难杀。”

..

宋无忌擦了擦嘴:“往后会不时往返于巫山和长安之间,耐心总会等到机会。”

苏远摇摇头:“这一路走得慢慢悠悠,其实是想让我自己亲眼看看是吧?也不晓得白爷和仲哥等不等得..”

宋无忌看着徒弟,温和的说道:“他们已经跳出了光阴,哪里还会在乎时间。

不急..我们等得..先让李世民跟蛮族掰扯一阵..咱们时不时添把火就行..”

苏远看着宋无忌,轻声问道:“怎么没有李白的画像?”

宋无忌给苏远夹了块烤鸭:“能在兴庆宫屋顶上坐着骂娘的角色,早就家喻户晓了..”

..

“我想回浮丘看看。”

“还不是时候,再过十来天,墨池会开山讲义,文官都会去鹊山拜书圣...百姓也是可以观礼的..”

苏远稍一思量,点了点头,继续问道:“...您的人有没有查到李白的下落?”

“他如果死了,绝对会被李世民挂到东市那边的狗脊岭..放心,那酒罐子鬼精得很。”

说罢挥了挥手,低声道:“吃饭吧,响遏阵不能用太久,会招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