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假说:通过传送带运送来的食物真的能让生命中的某些时刻变得美好起来。
所有人都看到了他们。
奥丽芙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的人,她从博客的文章里和学界的推特上看到过的人,系里那些在早些年里当过她老师的人,对亚当微笑的人,直呼他名字的人,或者叫他“卡尔森教授”的人,称赞他“演讲真棒”的人,或者对他说“回头见”的人,全然无视奥丽芙的人,还有好奇地看她的人——看看她,又看看亚当,再看看他们握在一起的手。
亚当不断地向他们点头示意,只有在看到霍顿的时候才停了下来。
“你们不参加这些无聊的聚会了?”霍顿带着会心的微笑问道。
“没错。”
“那我一定要喝光你的酒,再替你道个歉。”
“没必要。”
“那我就说你家里有急事,”霍顿使了个眼色,“也许是未来的家里有急事,这么说听起来会不会更好?”
亚当翻了个白眼,拉着奥丽芙走出了酒店。她必须快走几步才能跟得上他的脚步,并不是因为他走得特别快,而是因为他的腿太长了,所以他迈一步,就差不多相当于她要迈三步的长度。
“呃……我穿着高跟鞋呢,喂。”
他朝她转过身来,目光顺着她的腿向下看去,随后又迅速地转移了视线:“我知道,你在之前‘纵向不足’的这个问题上得到了改善。”
她眯起了眼睛:“嘿,我有5英尺8英寸,其实已经相当高了。”
“嗯。”亚当的脸上明显是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你那是什么脸?”
“什么脸?”
“你的脸。”
“我不是一直都是这张脸?”
“不,你现在明明是一张‘你长得并不高’的脸。”
他笑了,但并不明显:“这双鞋可以走路吗?要不我们回去?”
“没什么问题,但我们能不能走得慢一点儿?”
他假装叹了口气,但确实放慢了脚步。他放开了她的手,推着她后腰的位置引导她向右走,她不得不掩饰自己身体轻微的颤抖。
“所以……”她把拳头塞进自己的大衣口袋,试图不去在意仍然残留在她指尖的那种轻微的酥麻感,“你刚才说的那些免费的饮料,有搭配食物吗?”
“我带你吃晚饭,”亚当的嘴角轻轻上扬,“不过,你可真不是那种一喝就醉、一推就倒的便宜约会对象。”
她靠在他身边,用肩膀撞了撞他肱二头肌的位置,不过要是没有注意到她没有做过任何付出,这本身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可不是嘛!我是完全按照计划,靠着这段感情骗吃骗喝的。”
他一边的嘴角上扬得更加明显了:“你想去哪儿,小鬼?”
“让我想想……除了自来水和煮久了的菠菜,你还喜欢什么?”
他斜了她一眼,“汉堡怎么样?”
“哦,”她耸了耸肩,“要是没有别的选择的话,那也行吧。”
“汉堡有什么不好的?”
“我不知道,只不过吃起来很像脚丫子。”
“吃起来像什么?”
“墨西哥菜怎么样?你喜欢墨西哥菜吗?”
“汉堡吃起来不像——”
“或者意大利菜呢?比萨就挺好,而且可能会有一些芹菜口味的供你选择。”
“那汉堡就是了。”
奥丽芙大笑:“那中国菜怎么样?”
“午饭的时候吃过了。”
“好吧,可人家中国人一天要吃好几顿中国菜呢,所以不要因为你中午吃了,晚上就不吃——啊。”
亚当往前走了整整两步后才发现奥丽芙已经在人行道的中间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看向她:“怎么了?”
“那里。”她指了指马路对面一个红白相间的广告牌,亚当的目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他看了很久,但只是那么愣愣地盯着,然后眨了眨眼睛,然后:
“不行。”
“那里。”她重复了一遍,觉得自己的脸上逐渐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奥丽芙,”他的双眉之前出现了一条深深的竖线,“不要了吧,还有很多更好的饭店,我们可以——”
“可我就想去那一家。”
“为什么?还有别的——”
她走向他,揪起他的西装袖子:“拜托,拜托?”
亚当捏了捏他的鼻子,叹了口气,噘起嘴巴。但在仅仅不到五秒钟后,他就将手放到她的肩胛骨间,引着她穿过了马路。
……
在他们排队等位子的时候,他压低声音向她解释说,回转寿司本身没什么,问题在于它是那种只要花二十美元就能吃到饱的自助餐。
“这可不是什么好的征兆。”他告诉她,但他并不想抗争到底,语气里反而充满了听天由命的无奈。当服务员将他们领进去的时候,他顺从地跟在她的身后,来到他们的座位。奥丽芙大为惊叹地看着传送带上次第排列的盘子在餐厅当中穿梭,开心得合不拢嘴,好一会儿,她才想起亚当也在这里,这才把注意力转回到他的身上,而此刻他的目光正落在她的身上,表情中既有恼怒,又有宠溺。
“我说,”他一边说着,一边盯着一盘从他肩膀上方“掠过”的海藻沙拉,“我们可以去家正经的日本餐厅,不管你想吃多少寿司,我都乐意付钱。”
“可那些寿司能围着我转吗?”
他摇了摇头:“我要收回刚才说过的话,你可真是个便宜得让人不安的约会对象。”
她并没有理会他,揭起玻璃罩子,抓起一个巧克力甜甜圈。亚当小声嘀咕了一句,听上去很像是“非常正宗”,服务员经过的时候问他们有什么需要的,他为他们俩点了一瓶啤酒。
“你觉得这个是什么?”奥丽芙夹起一块寿司在她的酱油里蘸了蘸,“金枪鱼还是三文鱼?”
“大概是蜘蛛肉吧。”
她把它塞进嘴里:“真好吃。”
“真的?”他一脸不怎么相信的样子。
事实上并没有那么好吃,但是没关系,而且好吧,这真的是太有趣了,这正是她所需要的,好清除她脑子里的……所有东西——除了此时此的她和亚当以外的所有东西。
“真的。”她把剩下的那块推向他,默默地激他试吃一下。他痛苦不堪地掰开了筷子,把它夹了起来,嚼了很久。
“这吃起来就像脚丫子。”
“不可能,来点儿这个。”她从传送带上取来一碗毛豆,“你可以尝一下这个,它就和甘蓝菜差不多。”
他拿了一个放到嘴里,努力装出不怎么讨厌它的样子:“不过我们可以不用说话。”
奥丽芙歪过脑袋。
“在酒店里的时候你说你不想和别人说话,所以如果你只想吃东西的话,完全可以不和我说话……”他用明显不可置信的眼神扫了一眼她摞起来的空盘子,“……安静地吃东西就好。”
“可你不是别人。”这么说似乎很危险,于是她笑了笑,“我敢说你在保持安静这个方面相当拿手。”
“你用的这是激将法?”
她摇了摇头:“我只是真的想说话而已,我们可以不聊生物研讨会的事吗?也不要聊科学,以及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浑蛋这个事实,可以吗?”你最亲密的朋友和合作伙伴就是其中之一。
他放在桌上的那只手握成了拳头,点头的时候咬紧了后槽牙。
“太棒了,那我们可以聊聊这个地方有多么好——”
“简直糟透了。”
“——或者聊聊寿司的味道——”
“像脚丫子一样。”
“——或者聊聊《速度与**》系列电影里你最喜欢哪一部——”
“第五部,虽然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会说——”
“《东京漂移》。”
“就是这个。”他叹了口气,和她交换了一个默契的微笑,随后他们的笑容逐渐散去——他们就那样注视着彼此,一种浓烈而甜蜜的氛围在他们之间弥漫开来,极具魅惑性,又恰到好处。奥丽芙不得不从他的注视中移开视线,因为——不,不行。
她把脸别过去,目光正好落到一对坐在离他们几英尺远的男女身上。他们就像亚当和奥丽芙的翻版,也在桌子旁边相对而坐,也有着和他们之间一样温柔的注视和试探的微笑。“你觉得他们正在假约会吗?”她一边问着,一边靠到了椅背上。
亚当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对男女:“我还以为假约会的内容主要是指去咖啡店和涂防晒霜?”
“不,那些只是最精彩的一部分。”
他默默地笑了起来。“那么,”他把注意力放回到桌子上,认真调整他筷子的角度,好让两根筷子彼此平行,“我倒愿意推荐他们尝试一下。”
奥丽芙微沉下巴,想要掩藏她的微笑,随后向前探身,偷拿了一个毛豆。
……
电梯里,她一手抓住他的上臂,一手脱下了她的高跟鞋。此刻的她连半点儿优雅都不剩了,他仔细端详着她,摇了摇头:“你不是说穿着不疼吗?”他的语气充满好奇。或者说他是觉得很好笑?还是说有疼爱的成分在里面?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用手指将鞋子钩了起来,两只鞋子在她的指间晃来晃去,当她重新直起身子时,却发现亚当再次变得高不可及,“我现在恨不得马上剁掉这双脚。”
电梯叮咚一声,门开了:“那样恐怕会适得其反。”
“哎,你不知道——嘿,你在干什——”
亚当一个公主抱将她抱了起来,她的心脏瞬间狂跳不止。因为她的小脚趾上起了一个水泡,所以他要这么抱着她回房间。她大叫起来,不过很快就意识到她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了,索性就用胳膊搂住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身上,想着如果他突然决定把她丢下去,她也可以试图确保自己幸免于难。他的手厚实而温暖,环抱在她的背和膝盖上。他的前臂紧实健硕,这让她并不真的担心他会突然丢下她。
他闻起来很香,所以他给人的感觉更好了。
“我说,从这里到房间只有二十米远——”
“我不知道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亚当。”
“我们美国人是用英尺来计算距离的,加拿大人。”
“我太重了。”
“确实挺重,”但从他稍微挪了一下她在他怀里的位置,以便刷房卡开门的轻松程度来看,这明显与他所说的话不相符,“你应该从日常饮食里去掉南瓜饮料。”
她揪了揪他的头发,靠在他的肩膀上笑着说:“没门儿。”
他们的参会名牌还在电视柜上,还在原来的位置纹丝未动。亚当的**有一份半展开的会议日程安排表、几个手提袋,还有一些堆积如山的无用传单。奥丽芙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它们,她感觉有成百上千块细小的玻璃碴儿深深地压进一个新鲜的伤口中。她的脑子里又浮现了汤姆对她说过的每一个字,他所有的谎言,所有的真相,带有嘲讽的侮辱,以及……
亚当一定知道了她的想法,尽管他可能没什么办法,但他一定知道了。因为他刚把她放下来,就马上收起和研讨会相关的所有东西,把它们放到一把面向窗户的椅子上,好让它们从他们的视线里消失。而奥丽芙……她本来可以抱住他的,但她并不打算这么做——她今天已经抱过他两次了——但她真的可以抱住他。不过她决意将那些细小的碎片全数抛到脑后,就那么肚皮朝上地躺在了**,怔怔地盯着房间的天花板。
她原本以为和他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共度一整晚是件很尴尬的事情,事实上,尽管她最初觉得有点儿尴尬,或者说她在今天早些时候刚到这里的时候是这样的,但此时她的内心感到非常平静,充满了安全感。就像她那个总是忙乱纷扰又极尽苛求的世界,现在终于慢了下来,再慢一点儿,一点点就好。
她翻身去看他的时候,身下的床罩发出了沙沙的声音。他似乎也很放松,把西服外套搭在椅背上,然后摘下手表,一丝不苟地摆放在桌面上。这种日常的家庭生活——想到他会和她同时结束一天的工作,再回到同一处住所——令她感到宽慰,就像顺着她的脊椎慢慢向下的一种爱抚。
“谢谢你,给我买吃的。”
他皱起鼻子瞥了她一眼:“我并不认为那些是什么能吃的东西。”
她笑了笑,翻过身去:“你不会再出去了吧?”
“出去?”
“对啊,去见其他重要的科学家?或者再去吃七磅多的毛豆?”
“我想我已经把这十年来该做的社交都做完了,该吃的毛豆也都吃完了。”他脱掉鞋和袜子,将它们整齐地摆在床边。
“那你要待在房间里吗?”
他停了一下,看着她问:“那你想一个人待着吗?”
不,我不想。她用手肘撑起身子:“我们来看电影吧?”
亚当向她眨了眨眼:“好。”尽管他似乎非常惊讶,但并没有不高兴,“不过如果你对电影的品位和对餐厅的品位是一样的,那可能就——”
他还没来得及看到,枕头就砸了过来。它从他的脸上弹开,然后掉在了地上。奥丽芙咯咯地笑着跳下了床:“你介意我先洗个澡吗?”
“你这小鬼。”
她开始在她的手提袋里翻找起来:“你来选电影吧!我看哪一部都行,只要没有杀马的场景就可以,因为——完蛋了。”
“怎么了?”
“我忘带睡衣了。”她翻了翻自己的大衣口袋,里面没有她的手机,她这才想起自己根本就没有把它带去餐厅,“你有看到我的——啊,在这里。”
手机快没电了,可能是因为她在演讲结束后忘了关掉录音功能。她已经有好几小时没查看手机了,上面有几条未读的信息——主要是英和马尔科姆发来的。他们问她在哪里,还打不打算参加学系晚会;他们告诉她要尽快赶过去,因为“酒正像小河一样流淌”;后面的,也是最后的几条是要告诉她他们正在前往市中心的一家酒吧。英在发消息的时候肯定都快喝醉了,因为她的最后一条消息是这么写的:
“我忘带睡衣了,想看看能不能从朋友那里借点儿什么,不过看来他们还得再过好几个小时才会回来。也许杰斯没和他们一起去,我发个信息问问——”
“拿着。”亚当把一个叠得很整齐的黑色东西放到她的**,“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用这个。”
她疑惑地研究着它:“这是什么?”
“一件T恤,我昨天就是穿着它睡觉的,不过它比你身上穿的这件可能会好很多,我的意思是如果睡觉时穿的话。”他补充道,脸颊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哦。”她拿起T恤,将它展开,立刻就注意到了三件事情:这件衣服很大,大到她穿上后会盖在她的大腿中部或者更往下的地方;它的味道太好闻了,混合着亚当的体香和洗衣液的香气,她很想把脸埋进去,就算连续闻上几个星期都没有问题;衣服的正面,写着几个白色的大字……
“……生物忍者?”
亚当挠了挠自己的后颈:“不是我买的。”
“那是你……偷的?”
“是别人送的。”
“好吧,”她咧着嘴笑了起来,“这礼物真是太赞了,忍者教授。”
他冷冷地看着她:“要是你告诉别人,我可不会承认。”
她再次笑了起来:“你确定可以借我吗?那你穿什么?”
“什么都不穿。”她一定瞪着眼睛看了他很久,因为他被她逗笑了,摇了摇头,“我开玩笑的,我在衬衫里还套了一件T恤。”她点点头,匆匆走进浴室,提醒自己避开他的眼睛。
独自站在热水淋浴下,是很难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不太新鲜的寿司和亚当只有半边嘴角明显上扬的笑容上的。同样的,她也很难忘记为什么他能让自己黏着他整整三小时。汤姆今天对她做的事情极其卑劣,她已经做好了举报他的准备,她得把这件事情告诉亚当,她必须做点儿什么才可以。可每当她试着条理清晰地思考这个问题时,耳边就会响起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实在太大了——普通。腿真不错。依附在别的研究上的废物。悲惨的小故事——她担心自己的骨头会被震成碎片。
所以她决定尽可能快地洗完这个澡,通过阅读贴在亚当洗发水和沐浴露上的标签(内含某种防过敏和平衡酸碱的东西,让她直翻白眼)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并以最快的速度将自己擦干。她摘下隐形眼镜,然后偷挤了一点儿他的牙膏。她的目光落到他的牙刷上时,发现那支牙刷连柄带毛都是炭黑色的,不禁轻声笑了起来。
她走出浴室后,看到他正坐在床边,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下身穿着格子睡裤。他一手拿着电视遥控器,一手拿着手机,皱着眉头在两个屏幕之间来回查看。
“是你会做出来的事。”
“会做的,什么事?”他心不在焉地问道。
“用黑色的牙刷啊。”
他**了一下嘴角:“网飞的电影目录列表里没有‘马不会死’这个选项,是不是很震惊?”
“实在太猥琐了,对吧?这简直太有必要了。”她把自己那条长度过短的裙子揉成一团塞进包里,想象着把这团东西塞到汤姆的喉咙里,“如果我是美国人,肯定会在那个平台上竞选国会议员。”
“所以在那之前,我们应该假结婚吗?这样你就可以获得一个美国公民的身份了。”
她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啊,对哦,我觉得是时候假装进入下一个阶段了。”
“那么,”他在手机上轻敲了几下,“我就谷歌一下死马,再随便加上一个听起来不错的电影名字就可以了。”
“我通常就是这么做的。”她轻快地穿过房间,在走到他身边的时候停了下来,“你搜到什么了吗?”
“这儿有一个,讲的是一个语言学教授被要求帮忙破译一个外星人的——”
他抬起头,目光从手机移到她的身上时,突然沉默了。他张了张嘴巴,又合了起来,视线飞快地扫过她的大腿,她的双脚,她的独角兽及膝长袜,然后又迅速回到她的脸上,不,准确地说也不是她的脸上,而是她肩膀上方的某个地方。他清了清嗓子,说:“合身……就好。”他又重新看回自己的手机,手里的遥控器被他攥得更紧了。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所指的是那件T恤。“哦,对啊。”她粲然一笑,“完全就是我的尺寸,对吧?”它那么宽大,几乎和她的裙子所覆盖住的部分一模一样,而且它就像穿久了的鞋子一样柔软舒适,“我都有点儿不想还给你了。”
“那它是你的了。”
她踮着脚,上身有些摇晃不稳。她不知道现在坐到他的旁边到底合不合适,不过既然他们需要一起选电影,坐在一起才会更方便一点儿。“我这个星期真的可以睡在这里吗?”
“当然可以,反正我明天就会离开。”
“哦。”她当然是知道这一点的。从几周前他第一次告诉她的时候就知道了。今天早晨在旧金山登机的时候她就知道了。几小时前她就知道了。她甚至还用这条确定无误的信息安慰自己,不管她和亚当在同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会出现怎样的压力和尴尬,只要忍一忍,很快就会过去。不过现在看来,这一切并不尴尬。比起必须在没有他的情况下仍继续待在这里,仍待在没有他的地方,和他分开好几天反而让她觉得压力更大些。“你的手提箱有多大?”
“嗯?”
“可以把我装进去吗?”
他抬头看向她。她脸上仍然带着微笑,但他一定注意到了她眼中隐藏在玩笑和有些生涩的幽默之下的某种东西,和她没能完全埋藏在自己内心的某种脆弱而带有恳求成分的东西。“奥丽芙,”他把手机和电视遥控器都丢到**,“别让那些东西……”
她只是歪过脑袋,她已经不想再哭了,因为没有任何意义。况且她并不是这么——这么软弱,这么不堪一击,这么动不动就怀疑自己的人,好吧,至少她之前不是。老天哪,她恨汤姆·本顿。
“让那些东西?”
“别让那些东西毁掉你的研讨会,毁掉你的科学研究,或者让你看轻自己取得的所有成绩。”
她低下头,一边认真研究自己长袜上的黄色色块,一边把脚趾塞在柔软的地毯下,然后又抬眼看向他。
“你知道让我觉得最难过的是什么吗?”他摇了摇头,奥丽芙继续说,“在演讲的过程中,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沉浸在里面了。确实,我很害怕,害怕到快吐了,但当我对着一大群人谈论我的工作、我的研究假设、我的想法,解释我的推理、试验、犯过的错误,以及我的研究为什么这么重要的时候,我……我感到非常自信,我觉得自己是擅长做这个的。这一切都是对的、有趣的,就像科学在被分享的时候应该有的样子。”她用胳膊抱住自己的身体,“就像在将来的某个时刻,我也可能成为一个学者一样,那种真正的学者,也许以后还能有一番大作为。”
他点了点头,仿佛能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奥丽芙,我真希望当时我也在那儿。”
她能看得出来他真的后悔没有陪在她的身边,但即使是亚当——这个百折不挠,雷厉风行,所向披靡的亚当——也会有分身乏术的时候,事实就是他并没有看到她的演讲。“我不知道你够不够好,你也不用再问自己这个问题了,重要的是你来这里的理由是不是足够好。”当初在洗手间里遇到的那个男人是这么说的,多年以来,每当她遇到困难的时候,她都会对自己重复地说起这句话。可万一他一直都是错的呢?万一真的存在“足够好”呢?万一这才是那个最重要的东西呢?“可万一我真的很普通呢?”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就那么盯着她,眼中有一丝悲伤和沮丧。他似乎思考了很久,然后用平静而低沉的声音说:“我在研究生院读二年级的时候,我的导师告诉我,我就是个失败的人,我注定会一事无成。”
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居然是从他嘴里说出的话:“什么?为什么啊?”
“因为处理剂的设计出了问题,不过当时已经不是他第一次那么说了,也绝对不是最后一次,而且他还会因为一些其他更加微不足道的小事斥责我,有时他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就会当众羞辱他的研究生,但那一次是让我印象最深刻的,因为我记得……”他吞了一下口水,奥丽芙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喉咙迅速地**了一下,“我记得我相信了他说的话,觉得自己注定会一事无成。”
“可是你……”曾经在《柳叶刀》上发表过论文,拥有终身教职和几百万美元的研究经费,还是一个重要会议的主题演讲人。奥丽芙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提哪一项成就比较好,于是只好说:“你是麦克阿瑟奖金的获得者。”
“我确实是,”他放声笑了出来,“在获得麦克阿瑟奖学金的五年之前,也就是我读博士的第二年,我花了整整一周的时间去做申请法学院的准备,因为我以为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一个科学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