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凤阳城渔童身死 无尘庵海燕情绝
却说渔童、黑龙二人,在金陵城北门外一座据点屋宅居住已久,等候雇主命令通知。
当天夜里,二人突然收到金幕僚派人前来通告,二人即刻行动起来。奔马跟在朱瞻基等人身后,如影随形而去。
朱瞻基一行走马半夜后,来到中都凤阳城内,入住一家倚兰轩楼。吃罢饭食后,进行体力休憩。渔童二人也入住在附近客栈盯梢,暗中观察动静,进行择时刺杀。
白日里无事。当夜天降大雨,电闪雷鸣,不能在夜间行走。朱瞻基见状,便在楼中歇息。
时至三更子夜,夜空乌云渐散,大雨停落。一轮明月从厚云里闪现出来,照耀地面光亮,城中一片死寂无声。
渔童、黑龙夜半起身来,黑衣带刀,骑马走去附近一片黑树林里,商议这场刺杀计划。
渔童指说:“等会我去倚兰轩去走一遭,你留在这里等我消息。”黑龙说:“我与四哥一同前往,这样更有胜算。”
渔童轻轻摇着头说:“你不用去。此事利害关系极大,万一失手,也只是折我一人,你不必来趟这道浑水。”黑龙惊问:“四哥为何要说不利之言?”
渔童望着头顶月亮,对他笑说:“我们就这么说定了。”黑龙只能点头:“四哥一定要小心行事。若有紧急情况,即刻讯号通知。”
渔童微微一笑,相互拥抱过后,道声珍重。渔童按着胯边战刀,快步奔走而去。
那倚兰轩是城内一座豪华客栈,非富贵之人不能居住。时转四更丑末,楼中一片静寂无声。
一条长廊上,淳于复卷着棉被,怀抱战刀,眯着眼睛,蹲睡在楼阁黑暗处,默默守卫在朱瞻基门外。他深知那些江湖刺客手段,唯恐有人前来刺杀暗算,因此不敢睡入房间**。他在房内设置一个陷阱后,便蹲睡在角落里盯看异常情况,尽心尽力守卫。
渔童来到楼栈墙边,蒙头裹面,三两步爬上高墙,跳落进了院子。他知道朱瞻基住在此楼,却并不清楚住在哪个房间,因袭只能挨个房门进行搜查。他脚步轻轻走上楼来,无声无息。
淳于复听力极佳,任何风吹草动之声,都能把他惊醒过来。就睁开眼睛,探头查看一番,只见一名黑衣刺客蹑手蹑脚上楼,即刻打起精神防备。
渔童走上楼梯后,挨个客房偷眼查看。连看数个房门,眼睛锁定在一间上房里。只见桌上有盏油灯,一副锦绣蚊帐合闭,衣架上挂着一领蟒袍玉带,床边一双绣云官靴。心想,除了太子身份外,谁敢穿着这般贵重衣靴?
确定行刺目标后,渔童便用一把细长匕首缓缓拨弄门栓,开门闪进身去。淳于复在暗处盯看他那一举一动,悄悄靠上前来。
渔童鬼魅般地靠近床边,见**有个人形身影,便轻轻拔刀出去,狠刺一刀刺去,却发觉毫无手感。连忙掀开蚊帐一看,却是一个假人模型。他醒悟中计后,即刻返身撤走,回头之下,却见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自己身后。他见来人竟是蝮蛇,不觉愣住了神。
淳于复见他眼睛闪躲,彼此似曾相识。因此也不想闹出什么动静,把他逼上绝路。
两人默不作声。僵持片刻后,渔童脚步轻轻退后几步,手上挥出一枚流星镖,瞬间打灭油灯。房间里一片黑幕,互相看不见人。
淳于复走在门边,堵他退路。只听到一声响动,那刺客破窗跳下楼去,逃离走了。淳于复怕他日后再来,便沿着刺客退走路径追踪上去。他曾是魅影山庄大哥,追踪术高明。彼此追逃数百丈后,来到那片黑树林中。
只见空中皓月高悬,明若白昼。渔童在树林里几个挪腾闪躲,藏匿踪迹。淳于复知道他在林中,却不知藏身何处,只能巡步窥察身影。
淳于复手中提刀,走来一株大槐树下,左右查看林中动静。林中一片黑漫深幽。正盯看间,忽觉头上有千钧压顶之势,急忙快步闪躲,那刀便砍在了身侧。倘若刚才慢了半分,立刻被刀斩成两半。却幸得躲避及时,有惊无险。
渔童一刀扑空,即刻刀锋一转,横扫一记拦腰斩,凶猛有力。淳于复用刀去拦,被震退了倒退数步,手掌虎口一阵发麻。
渔童只顾狠狠挥刀杀来,不容丝毫情面。二人挥刀对战,力斗四十回合。渔童身材矮瘦,气力不加,被淳于复一刀力斩过来,致使握刀不住,滑手脱落在地,瞬间败下阵势。
淳于复趁机把刀架他肩上逼住,扯下面罩一看,见这刺客竟是同门兄弟渔童。不禁瞪大眼睛,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把刀放落,惊讶问他:“四哥,想不到会是你?”渔童轻笑地说:“蝮蛇大哥。”
淳于复年纪虽然不如他大,却是姜孟生首个门徒。渔童是后来加入山庄的人,因此排名在后。
他自从离开魅影山庄以后,早与许多旧日弟兄未曾谋面来往。那夜山庄发生激变,渔童因事去了陕西,并不在地宫里面,因此兄弟二人已有数年没有会面。今夜在此偶遇,不曾把话叙旧,却要殊死搏斗,以命相拼,彼此都差些儿死在对方手中。让他瞬间感到心酸难受。
常言道:三年不上门,当亲也不亲。淳于复与他四年未见,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先把刀收回鞘中,苦笑问他:“四哥渔童,你今夜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鱼龙平静回答:“我拿了汉王的钱财,所以要来帮他排忧解难。”淳于复疑问:“四哥,山庄已经散伙了,你还不知道这件事?师父已经死了,我们都放弃吧!”
鱼龙想到为了生活那些屈辱之事,立即悲声怒吼:“绝不放弃。是你背叛了山庄,摧毁了我们的基业。你这个叛徒,有什么资格来叫我放弃?”淳于复耐心劝解:“四哥,之前我也和你一样迷茫无助。但这世上还有很多路可以走,不一定非要一条道走到黑。你为什么不忘记过去,一切重新开始?”
鱼龙悲愤指责:“胡说,胡说。我本来不想做杀手的,是你们要逼我去杀人的。我在山庄十六年了,把一切都交给了它。现在你随口一句话,叫我放弃。难道这是你的游戏,可以随便结束吗?”
淳于复见他情绪激动异常,也不好争辩什么,就摆手安慰劝解:“这一切慢慢就会好起来的,你不要心急。”鱼龙气呼呼说:“自从散伙以后,我去给人看家护院,像狗一样摇尾乞怜,可最后别人都把我赶走,就因为我的手上沾满了人血。以前我能呼风唤雨,有许多兄弟姐妹,可现在呢!替人看门都遭白眼。天啊!这一切都是怎么了?”他发挥一样抱头疯叫,蹲在地下一片悲泣。
淳于复听他如此说了,瞬间泪如泉涌,泣不成声。待得二人情绪稍稍稳定之后,继续劝说:“四哥,你不能再回去了。你相信我,一定会帮你做好一切后续的事,让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自由自在。”
鱼龙站起身来,上前把他推开,怒吼咆哮:“这算什么?你当我是个要饭的,需要你来可怜施舍?”
淳于复摇着头说:“四哥,以后的路还很长,再也没有人可以约束我们了,难道你不喜欢自由自在吗?”鱼龙听到这两个字,却是一阵茫然苦笑着说:“自由?以前我也有这种想法,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我已经三十六七了,早已家破人亡,现在又一事无成。我看不到明天还有什么希望。”淳于复问他:“难道你心里不信任任何人吗?”鱼龙把手捂面,悲泣着声。
淳于复轻轻询问:“四哥想要什么,我们可以一起去赚,一起分享。但凡是我有的,一定有你一半。”渔童望月摇着头说:“我不知道。我习惯了月色黑夜,习惯了杀手规则,我想忘记过去,可是我忘不了。我没有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出身在哪,我回不去了。每次闭上眼睛,我只会想起魅影山庄,可是它却没了。”
淳于复流泪伤感:“四哥,我们的命运何尝不是一样。咱们都不容易,弟兄们需要彼此帮忙,不可轻易放弃。”鱼龙问他:“我想回去,你能帮我吗?”
淳于复一脸悲伤:“兄弟,你要我怎么做才会满意?”鱼龙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心,认真恳求:“大哥,我们去杀了这个太子,你一样可以拿到想要的东西。师父虽然死了,可你还是大师兄。各位兄弟都希望你回去重开门户,主掌大局。大哥,不要去北京了,我们回家去吧!”
淳于复摇着头说:“蝮蛇已经死了,我已经回不去了。”鱼龙疑问:“为什么你不想回去?回去以后,你就让我去死,我也心甘情愿。”淳于复流泪苦笑着说:“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干过好事,但是我不想永远活在黑暗之中。一个人总要走上正路,才能有个好的归宿,你说对吗?”
鱼龙冷冷地说:“我们杀人如麻,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你现在才想着回头上岸,不觉得已经很晚了吗?”淳于复摇头答复:“我已经付出代价了,不能半途而废。”
鱼龙问:“大哥,为了一个女人,你就不要兄弟义气了吗?我们曾经发过毒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难道这些你都忘了?”
淳于复再也忍受不住这句诛心之言,感觉人世间没有比这更为痛苦的选择。就拔刀出来,交在他的手上,架着自个脖子,点头苦笑着说:“四哥,你心里要是认定我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那你现在就把我杀了,我一定不会怪你。”
鱼龙虽然凶狠,却是一个性情中人,干不出这种事情。他盯着这位大哥的眼睛,发觉他什么都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蝮蛇了。眼神失望过后,就把刀插在地下,低头发笑:“我今夜失手,已无脸面去见汉王,唯有一死而已。”淳于复惊问:“四哥,你为什么要这样固执己见呢!洗心革面,回头上岸,难道这样不好吗?”
鱼龙摇着头说:“你杀了我吧!让我早日解脱一切烦恼。”淳于复把他狠狠摇晃,苦苦哀求:“四哥,我不许你再这么说。”
鱼龙满面死灰,已然生无可恋,嘴里自言自语:“师父死了,弟兄们也散伙了,我也不想再活下去了。”
淳于复焦急悲愤起来,怒叫起来:“你非要逼我走上绝路不成?你怨恨我,那我又去怨谁,难道就这样怨恨一辈子吗?”
两人沉默许久。淳于复缓和情绪后,换个平和哀求语气:“四哥,以前我们无路可走,身不由己。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们可以任意选择出路。活在阳光之下,远离黑暗世界。你觉得这样还不够好吗?”
渔童茫然地说:“我想回到过去,那里才是归宿。”淳于复耐心劝解:“四哥,来日方长,不要这样悲伤,也不要怨恨一辈子。”
鱼龙此时心灵已死,没了再活下去的欲望。浑身麻木不仁,好似没有人魂一样。他捡起刀来,**着脚步,晃晃悠悠往前走去。
淳于复看着他的孤单背影,眼泪又夺眶而出,突然问他:“四哥,请你告诉我一句明白话,是不是我真的做错了?”鱼龙愣住脚步,轻轻回话:“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淳于复问:“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我以前不明白,现在也一样模糊不清。可怜!你我都是可怜的人!自己的命,自己却做不了主。一辈子颠倒白天黑夜,活得不人不鬼。这与行尸走肉,到底有什么区别可言?”
鱼龙沉默片刻,笑着回答:“你没有错。你还年轻,还可以从头再来。我已经回不了头了,只能在黑夜里淹没自己。”他回过身来,微笑地说:“蝮蛇兄弟,多谢你给我最后的尊严。”
淳于复跪在地下,给他叩头哀求:“四哥,求您不要这样,我给你磕头了。”鱼龙微微点头:“你想做个好人,那就让我来成全你。”
不待淳于复上前阻止,鱼龙突然挥刀自尽,直挺挺倒下身去,结束了自己三十七岁的汉子生命。淳于复悲愤片刻,忽然对天发出一阵厉鬼般惨叫。
离此二里地,黑龙正在树林中等着四哥渔童回来见面。耳边突然听到这个凄厉之声,料想情况不妙,即刻上马飞奔来此查看。找到原地后,却看见淳于复跪在渔童尸体边低头哭泣,平静无声。
黑龙以为是他害死四哥,气得眼泪簌簌,咬牙切齿。狠狠拔刀走来面前,厉声指问:“是你杀了四哥?”淳于复抬头看他,平静回答:“我没杀他,他却因我而死。”
黑龙一脚把他踹翻,悲愤怒问:“一定是你把四哥给逼死了,是不是这样?”淳于复无法解释,也不想再作无谓挣扎。此时心中已然伤心至极,就闭眼苦笑着说:“六弟,你要为四哥报仇,那就动手杀了我吧!”
黑龙气呼呼怒骂:“你这叛徒,无情无义,竟敢谋害自家兄弟,我宰了你。”他大喝一声,挥刀斩下。淳于复毫无反应,任由他把自己杀了,省得内心悲凉痛苦。
刀刃距离他额头只差微毫之时,突然嘎然止住。黑龙怒看他几眼后,突然收刀回鞘,抱着渔童的尸体返身离去。淳于复忍不住呼唤他一声。
黑龙眼神凶狠,冷冷答复:“从此刻起,我不再是你的六弟,你也不再是我的大哥。今夜过后,你我恩断义绝,再无瓜葛。下次若让我看见你,一定把你碎尸万段。”淳于复问:“六弟,你就这样恨我?”
黑龙不再答话,抱着四哥尸体放在马背上,静静牵马离去。淳于复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林中,苦笑几声后,缓缓站起身来。
他本欲返回客栈里去,耳边突然听到身后林子传来一阵夜半钟声,不由得愣住了脚步。他缓缓回头去看,眼睛里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
树林后方不远处,有条石阶,山坡上有座古旧庵庙,被一片丛林包裹。
那庙名叫无尘庵,里面有座如来石像,烛火明亮,烟气缭绕。一个女尼僧衣布鞋,正在佛前跪拜,闭着双目,敲着木鱼,口中念诵经文。那女尼面貌秀丽端庄,三十左右年纪,却与雪倩有八九分神像。
淳于复沿着石阶走到庵外,轻轻把手推开庵门。那女尼见夜半有人前来祷拜,便停止了声,回头去看,见是一个江湖刀客。看了他一眼后,又回过头来,一脸祥和,古井无波。
淳于复把刀卸落在地,跪在蒲团上,三叩祈拜佛爷后,看着如来石像沉思。
许久后,他转头端详女尼侧面,突然问她:“海燕,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原来那女尼俗名叫作海燕,正是淳于复那初恋启蒙之人。在此庙中修行十几年了,法号无尘居士。人如其号,早已遗忘人世间红尘。只见她双掌合什,平静回答:“施主,无尘庵里只有无尘,世上已无海燕。”
淳于复忍不住少年情思,又唤一声海燕之名。那女居士闭眼祈祷,依旧诵经如初。
淳于复哑然苦笑,泪流满面。他知道自己一生愧对海燕,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见她已然许身佛门,心意无可回转。人在眼前,却犹如在千里之外。两人空俗有别,无形相隔。这段人伦悲情,只能祈求来世再报。
淳于复也不再强求这段情殇旧缘。他从怀里掏出一锭十两黄金,给那无尘居士当作香火钱用。起身默默离开,把庵门轻轻关上,内心彻底了断这段人间情缘。
淳于复一连受到两场打击,早已心神恍惚,头昏脑胀。他**着两只鬼脚,失魂落魄,慢悠悠走回倚兰轩楼,把手用力拍着屋门。一个小二前来开门看,见他面无表情,如同行尸走肉,暗吃一惊后,把他扶进门来。
淳于复坐在大堂桌边,叫来酒肉,只顾倒酒来喝,图个一醉方休。
小二在边上打着哈欠,见他满面忧伤,静静无声。愣看他片刻后,上前询问:“客官,您看都快卯时了,您也该回房歇息了。”
淳于复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与他,轻轻挥手。小二接过手来,欢喜作揖:“多谢官人赏赐。官人还是早点歇息为好。”
淳于复冷眼盯看着他,凶狠如魔。吓得那小二一阵心慌,连忙点头退走。淳于复把一坛酒饮尽后,踉跄起身,摸着扶栏上楼,依旧蹲缩在走廊角落,裹着被子守护这位无比尊贵的大明储君。
外面忽然刮来一阵刺骨冷风,又下起一场暴雨。淳于复再也忍不住内心悲伤,埋头抽泣起来。那房间里,朱瞻基自是睡得香熟,怎会知道门外有人正在伤心啜泣。
当日狂风暴雨,又不能行。一行九人便在楼中歇息,待雨停后再行赶路。毕竟朱瞻基北上京城之路如何,且看下文分解。